重逢

平日里寂静的小镇,今天多了许多陌生之人,使得自身仿佛也沾染了路途的劳顿,显得风尘仆仆起来。
小镇上有一家不太大的酒店,今天显得格外的忙碌。然而这里却没有热闹的感觉,因为顾客似乎都不愿意多说话,除了招呼店伙计外,几乎就是沉默了。老板摆弄着算盘,什么也不说,伙计也有些不太殷勤,好像所有的人都木讷起来。
“饿死我了,小二,快快快,快给我拿些吃的来,饿死我了……”
忽然进来了一个人,使得这气氛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伙计们都笑了,老板也抬起了头,显得高兴起来。
这个人穿得普普通通,头发略微有些散乱,脸上的汗水掺杂了不少的尘土,坐下时脱下了一只鞋,把脚放到凳子上,一只手搁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不住的给自己扇风,扇着扇着便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袖子上立刻留下了几片污迹。
“……快点儿快点儿,再不拿吃的来我可就死在你们这儿了,你们可赔不起……”
伙计们又都笑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已经把几样吃的端到了他的桌上,他立刻住了口,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果然是饿坏了。
“大清早的就说死可不吉利。”老板停下了手中的算盘,“顺子,一会儿结帐时算他双倍的钱。”
“行啊,不过下一顿吃什么都算白吃。”那人嘴里塞满了食物,却愣是挤出了两句话,声音含混不清,又有着一种奇怪的声调,再次引起了一阵大笑。
然而笑的只有伙计和老板,其余的人竟是一个笑的都没有。所以笑声显得异常单薄,十分响亮的传到耳朵里,慢慢竟也僵住了,直到最后进来的人吃过一通后重又开口。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个人在喋喋不休的说,寥寥的人在听而且不时说几句应和的话,笑几声,大部分的人却静悄悄的,仿佛戏院里的观众。这气氛比起单纯的沉默来,也许更应该让人难受。然而喋喋不休者却丝毫没有“难受”,依然喋喋不休而且无所不包;几个听众慢慢有些不太自然了,但似乎不好只是沉默,使得这本来轻松的事情倒成了一种累赘。
终于,沉默的人中有了动静。一个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对那健谈的人说:
“尊驾能否安静一会儿?”
那人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会有此一问,马上就生气起来:
“大爷说什么从来没有人管的。”原来刚才,他一直自称“大爷”。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二目一闪:
“你是谁的大爷?”
“大爷”竟没有觉察到什么,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看那中年人,仍然自顾自的说着:
“大爷说什么从来没有人管的。”
伙计们已然不笑了,老板也低下头摆弄算盘。那中年人勃然变色,抓起桌上的酒杯扔了过去,半路上却忽然碎成了粉末,沉闷的一声,散落了一片。
“大爷”终于抬头看了看,却又把眼转向一边:
“可惜了个好杯子。”
又重新继续起原先的话题,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中年人的面色已变得铁青,慢慢又抓起了一个酒杯。忽然,邻近桌上的一对青年男女之中,男的站了起来:
“前辈好身手,在下今天算是开了眼。不过前辈与无知之人斤斤计较,不觉有失身份吗?”
中年人把脸慢慢转过,“哼”出一声:
“阁下倒是大度得很。”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
“承蒙夸奖。我想前辈此行,不是为了找不相干的人打架吧?”
中年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却慢慢坐了下去。“大爷”还在说话,不过完全没有回应了。
酒店里,安静盖过了喧哗,这状况实在少见。情形越发有趣起来,可惜的是地上那个粉碎的杯子,而且没有人笑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可有时等待的人并不这么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大爷”不再言语,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其他的客人反而有了些动作,不过也是静悄悄的,几乎不出一点儿动静。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抱怨什么,安静中透着沉闷,简直像一家人在无聊的消磨时间。
终于,酒店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素衣老者。除了睡着的人,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身上,然而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就重又散乱开来。
老者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忽然轻咳一声:
“诸位可是在等人?”
没有反应。一会儿,有人欠身答道:
“老丈可有什么指教?”
老者轻轻笑了笑,冲他点点头:
“就这年轻人还有人的样子。”
无声无息,却仿佛是“刷”的一声,目光重又回到老者的身上。
“尊驾何人?”一个冰冷的声音,是先前那个中年人,现在似乎更能沉住气。
老者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又摸了摸胡子,笑道:
“要找的人来了,你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一帮废物。”
声音不大,而且语调十分平缓,落在酒店的客人们耳中却仿佛是一声闷雷,刹那间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凝神戒备,除了一对青年男女。
老者对坐着的人又笑了一笑: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看来不仅有人样子,还是人中麟凤。”
坐着的人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哈哈哈,不骄不嗔,静如处子,若非身怀绝艺便是胸罗万象,不过怎么和一群蠢货混在了一起?”
许多人的脸色变得极是难看,中年人“哼”了一声,却待说话时,有个平静的声音传了出来:
“各位要打架的话请另谋他处,小店只容得下客人。”
竟是一直在打算盘的店老板,许多人把眼向柜台后望去,似乎对他提起了戒备。
老者大笑,笑得竟十分开心,像个孩子:
“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枉负一身武功,真是虎父无犬子。”
中年人脸一红,随即恢复常态,却向店老板一抱拳:
“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损及贵店。”
又向老者一抱拳,面目阴沉:
“阁下外面说话。”
老者纹丝不动,把眼直勾勾望着中年人:
“我如果不出去,照刚才的话你势必不能在这里动手,那岂不是白来了?”
中年人一时呆住,无言以对。老者却忽然倒纵了出去。

一个人。一个人代表什么?一个人能做什么?这问题有些没头没脑,让人不知该怎么回答。同样是一个人,有的似乎什么都是,什么都能做,有的就恰恰相反。如果很不幸后者不得不与前者争一样东西,那真是不幸了。
天真热,热得人想睡觉,不过睡着了总有醒的时候。那位“大爷”一定是睡了好久,终于打个呵欠站了起来。他对谁点点头便走了出去,没有人拦住他,也看不到有人觉得奇怪,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大爷是什么?是吃饭不用付钱,走路时不用左顾右盼,说话也不必顾及什么。照此看来,“大爷”果然是大爷。他径直走到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者旁边,周围还有许多刚才的“客人”,不过谁也没有喝住他。他瞅瞅两个人,老者还是那副样子,不时笑嘻嘻的,中年人却大汗淋漓了。
“放开他。”“大爷”对老者说,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
“为什么呢?你总得给我个理由。”老者笑了一笑,中年人脸上紧了一紧。
“我是他大爷。”
老者猛地大喝一声,中年人一下退开了三四步的距离。
“这理由足够了。”老者对中年人说,“你有个好大爷。”
中年人脸上青黄不定,当然还在喘着粗气。他看看老者,又看看这个“大爷”,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大爷说完话后竟自顾自的走了,向着酒店的方向。太阳还老高,也有些风,吹的他的背影一晃一晃的。中年人忽然感到一阵鬼气,这老者是谁,这“大爷”又是谁?
但是还没到结束的时间,先前那坐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走了上来,对老者深施一礼:
“晚辈拜见鹤翁。”
鹤翁是谁?一定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起码曾经是吧,也许随着岁月的推移,像大多数东西一样被大多数人忘却了。能记得这些应该被忘却的东西的人,一定也不简单吧。
老者又笑了。
“想不到还有人能认出我。”
风大了些,老者须发都有些飘扬。
“年轻人,你们既然和他们一路,定然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晚辈得罪。”
二人都已出剑,却先退后几步,再拱手:
“前辈请。”
老者点点头。
一男一女,两人两剑,慢慢是一青一白,两影两练,旋转,旋转起来。老者大笑。青白之间空隙越来越小,忽的已合成一体。
周围的人也许早已感觉不到风,他们只能感到另一种风,旋转的风,遗憾的风。这风中,可能许多人都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算什么。然而并不是一切都在关注他们所关注的,比如不远处的小镇,还是不久之前的样子,不过人少些罢了。
一阵长啸,鹤的长啸,那么清,只能用清来形容。青白之间爆出了另一个影子,鹤的影子,除了颜色有些灰暗外,那就是鹤的影子。鹤啸,鹤影,直向天空冲去,直冲到淹没在太阳的光芒中,又传来一阵鹤啸,更“清”的啸声。
任凭是谁也会看得呆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地上的青白已停止了旋转,直到老者又出现在地面上,带着一声沉沉的叹息。
龙飞凤舞,一鹤冲天。龙凤已伤,鹤站在那里叹息。
还有个叹息隐约可闻。不知什么时候,“大爷”又回来了,没有人觉得奇怪,这一点也不奇怪。
“这都是为了什么?”
这话是谁说的?是鹤翁,还是“大爷”?
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已散去,也许人群没有散,是“大爷”换了地方,还有伤了的一男一女,不再笑的鹤翁。
除了伤者,两人都似乎有些疲倦。已经没有风,两人的声音还在若有若无的飘着,像谁扯着一根长长的丝带在空气中飞翔。
伤者,只有男的脸色好了许多。
鹤翁若败,情况会好多少?鹤翁若走,是不是更好?但是鹤翁不能败,也绝不会走,鹤是神话,不败的神话,不败为何要走?所以只能叹息?宿命?
太阳已被淡月疏星代替,这实在是个很有诗意的环境。隐隐约约有些冷,平时不算什么,对重伤者却是十分严重的。
“不能再等下去了。”“大爷”背起了男的,“起码你帮我把人送到镇上。”
老者皱了皱眉,似乎终于作了很大的决定:
“跟我来吧。”

鹤翁,一个有这样称呼的人,住的地方一定是一尘不染,还要“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鹤翁就领着“大爷”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进了一间还算宽敞的房子。
“能不能行就看造化了,”老者摇摇头,“用你双掌抵住她的双掌,我动手时你助她行功……”毁坏一件东西总比做出一件容易得多。
老者的手掌变红了,越来越红,到不能再红时,一只抵住后心,另一只放在天灵上,手掌触到的地方发出哧哧的声音,衣服、头发都冒出了一阵轻烟,越来越浓重,直到把三个人都淹没了。
“好风远至难为谢,皓月当空不入愁。欲饮甘醇念佳酿,久来平淡是中秋。”今夜的月就如中秋时一样的圆,时间也如平时般平淡,因为今夜就是平时。

烟散了,老者的脸上微微可以看出些汗,“大爷”却是一脸的疲惫,呼吸都急促起来。老者轻轻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掌向“大爷”靠去,他却摇摇头闪开,自己调息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静,没有什么可以让你感到时间在流动。受伤的人大约已经睡熟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终于天空开始发亮,终于有一缕阳光射进了屋子,屋子里还是有四个人,两个受伤的,两个没受伤的。阳光首先惊动了老者,他站起来走出去了。随着他的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了这个地方该有的一阵鸟鸣。这是个不该有搏杀的地方,所以一切都在外面发生,而在这里结束。
两个伤者也醒了,从各自躺着的地方有了些轻微的动作,唯一没有动的是另一个人,他只是在呼吸。

“天真热。”她笑笑,停了一会儿,“想不到是你。”
他也笑笑,有意无意的拿袖子擦擦额头,没有说话。
“我竟然认不出你来了。”她又笑了笑,“你变化真大。”
他看看她,把脸转向远方:“你好像没什么变化,除了武功。”
接下去两人沉默,好像都望着远处的一件什么东西。
“你还好吗?”他先开了口,没等回答却又加上一句,“你们双剑合璧真厉害,天下能完整接下来的大约不会超过十个人。”
“可这里就有一个,”她笑笑,“好像还不只能接下来。”
“……你们怎么会……”这里忽然打住,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她低着头,咬了咬下唇,等他把话说完,却听到一阵长长的叹息。
“昔人黄鹤,白发几何?”
她明白他的意思,鹤翁不败,也很少错,起码没有人知道他犯过什么错误。鹤翁没有错,那一定是她错了。她昂起头来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脸色苍白,身子也有些摇晃。
“你……”她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起风了。
天地经行有常道,人生寂寞是多时。寂寞,一切便只能自己去尝。可为什么会寂寞呢?人生,真的只能寂寞吗?
“现在说还有用吗?”他问。
“说来听听,”她脸上带着有些调皮的笑容,让他感觉象是回到了过去。
“好。”忽然不再顾虑什么,他盯着她,“现在跟我一起,永远。”
空气中又只剩下了沉默,陪着沉默的还有风。
风不再沉默时,飘来一阵苦笑。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傲啸,任衰残,何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可惜现在不是个疏星淡月的夜晚,可惜这里不是高耸入云的孤峰,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相配,仅仅如此而已。
天,也许真的很热了。他又擦去了脸上的一层汗,身子却不再摇晃。
“还记得那次比剑吗?”
“记得……”她有些疑惑的望望他。
“我败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禁又望望他。
“如果我没有败呢?”
“你败了。”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却又是确定无疑的。
“我败了。”他重复道,“所以失去了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是。”她的声音激动起来,“但不是因为那次比剑。”
他笑了笑。
“你会错意了。”
“你总是这么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又笑了,也许笑得让人心碎。她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却听到一阵轻轻的叹息。
“我们看过雪,一天纷纷扬扬的飘下来,落到地上,最终融入了世界……我们看不到霜在飘,它也来了,”
她没有再看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
“随后也融化了。”
只有这一句。
满天霜该是什么样子?一定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每一颗星都那么明亮的时候;比那还要美,因为它离我们很近。它看起来会像雪,会落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