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很晚了。
借着月光，眼力好而有心的人可以发现一个淡色的影子若有若无的飘动着，速度却能让人惊得跳起来。然而它却连只鸟儿也没有惊动，时隐时现的远去了。
这影子一直飘上了嵩山。
嵩山古刹，百年少林。
历朝历代，少林一派都可算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无论江湖上如何风云变幻，少林寺始终屹立不倒。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少林派的高手都十分长寿，一些老和尚往往年逾百岁，这其中，有些是前辈名宿，有些是上几代的魔头，有些是从来就没人知道的清修者。这力量有形无形中消去了许多可能降在少林头上的大劫难。当然，即使忽略这股力量，少林仍然是少林，但绝没有泰山北斗的地位了。
那影子无疑是个人。因为即使存在鬼魅，也绝不会出现在少林寺周围。
天很晚了，少林寺内依然是亮如白昼。
一边随随便便站着五个人，另一边是少林僧众，两方中间没有化不开的杀气，却迷漫着浓浓的敌意。影子就落在了敌意当中。
似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影子和其他人一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的喘气，看来赶了好长一段路。它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也许是一生中少林寺的第一句话。
“施主若是有什么事情，烦请改日。现在实在不方便接待外客。老衲这里向施主赔罪了。”
影子向少林方丈拱了拱手，仍然不语，可也没有走开。
“朋友，今天我们要了结一笔恩怨，既然不关朋友的事，就请让开如何？兄弟谢了。”
还是没有动静，还是不住喘气，有人“哼”了一声，接着影子就开口了：
“我们来赌一场如何？”
所有人都应该一楞，也许许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赌什么？”
影子喘着气，仍然没有开口，把一粒药丸放入了口中，对着远方微微一笑。
影子回身对方丈也是微微一笑，这一笑却透着极重的寒意。
“方丈。”
方丈双掌合十，口诵佛号。
“施主肯施以援手，少林众生十分感激。然施主前来，应该不会是专程为此吧？”
剑已入鞘，手不离柄，影子面无表情。
“我有一笔帐要与少林十八罗汉算清。”
真正的罗汉只存在于佛家典籍或神话中，少林是佛家圣地，却也不会有真正的罗汉。十八罗汉是少林寺近二十年来的十八位高手，虽是正统佛家弟子，却抱着除恶务尽的态度行走江湖，造杀孽，积善缘。五年前十八人联手瓦解了武林中的一个魔教组织，被正道人士称为少林十八罗汉。这一战之后，十八罗汉也都受了重伤，从此很少在江湖走动。但只要有人以除恶之事相邀，十八罗汉或多或少必有人出手。
这影子到少林寺找十八罗汉“算帐”，不管是正是邪，都是一个胆大的人。
“阿弥陀佛，施主可否将因果明示，看老衲能不能化解这场过节？”
剑不离鞘，手不离柄，影子依然面无表情。
“不必了。我最怕麻烦，所以替少林退走五人。我要找的是十八罗汉，不过若是方丈认为贵寺众生一体，我一并接下就是。”
语气淡漠，毫无商量余地。
方丈叹口气，面色凝重。
“施主，所谓‘冤家宜解不宜接’，又有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难道就不能……”
空气中爆出一个重重的“哼”。
“‘冤家宜解不宜接’，‘相逢一笑泯恩仇’，哈哈，方丈，若换做是你们在围歼一个大魔头，这话听来，不觉可笑吗？降妖除魔，或是欺世盗名，恐怕只有你们这些正道人士自己才知道。一名成，万骨枯，其中有多少是被误杀、错杀的，你们可知道？这些人就成了侠名的祭品。你们也许觉得万事都会出错，都会有代价。难道这些人就该是你们的代价？轻信流言，混淆是非，难道可以用一个‘侠’字、一句‘代价’搪塞？我为名生，彼因名死，但用彼命，成我侠名，哈哈哈，这等行径，猪狗不如。”
仰首向天，竟有两行热泪涌出。
“天下的不平事，又岂是我能管得清的？天下猪狗不如的人，也不止你们这些。我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
语音梗塞，竟然说不下去了。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恨海无边，回头是岸。有恨在心，却因天下在心；动嗔使力，积恨假物以泄。施主少安毋躁，请入殿内一歇，少林众僧定会有交待。”
“不必了。我与少林并无过节，我要找的，只是半年前伤人的人。方丈佛法高深，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语气竟舒缓了许多。
月悬中天，并不十分明朗。
月不明，星依稀，登高一望，人间的灯火显得格外亲切。只是很难找到可以俯瞰嵩山之颠的地方，而且今晚此处，灯火并不柔和。
“人虽未死，却只因侥幸。难道你的一条胳膊，可以抵得上一条命吗？”
剑已出鞘。剑尖透出的，不是杀气，而是重重的寒意。剑尖所向，一个人的动作嘎然而止。
“但用尔命，偿尔侠名。”
一字一顿，语气同剑一样的冷。
空气中却又响起一声叹息，清晰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使得此时此地，寒与冷仿佛化解了许多。
“难道你真要他偿命不成？你也说了，人虽伤，却未死，他又有悔意，这样就公平了吗？再说，他是决不会动手的。”
一个冷冷的“哼”又传了出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自作孽，不可活。”
一字一顿，语气同剑一样的冷。
一个老人出现在影子面前，穿着一身宽大的僧袍，胡须都已经白了。剑尖指地，影子毫无表情。
“大师此语不像佛家中人。”
“心中有佛即是佛家中人，又何谈像与不像。世上之事，吃斋念佛的未必信佛，信佛的未必知佛，知佛的未必心中有佛。就像是人有时会做错事，甚至酿成大错，但未必出自本心，所以也未必就是坏人。施主认为老僧说的可有道理？”
“错了就是错了，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大师若要横加阻拦，我早已说过，若少林一体，我一并接下就是。”
老僧一阵大笑。
“果然豪气干云，施主此为，只因一个‘情’字和一个‘理’字。少林恃技伤人，无理在先，今天老僧又岂能无理在后？只是以施主为人来看，被伤之人定是慈悲之人，但愿施主所为不违事主心意。施主无佛缘却有佛性，想必不会做错的。老僧言尽于此，就此别过了。”
大笑而去。
“出招吧，”影子拔剑出鞘，“如果你真有悔意，就使出全力。也算给我一个公道。”剑尖慢慢挑起，指向对面，“敢作敢当，相信你还可以做到。”
剑尖所向，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剑已出鞘，影子一步步的向前走，一步比一步快。对面的人长长吸了一口气，站好马步，整个人显得坚实起来。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无声无息，剑已极快的刺出。迎着剑是极慢的一式，影子似乎向后飘了起来。这一式影响了剑的方向，但没有影响剑的速度。空气中有了一阵极小的衣布划破声，影子的剑已在对手的袖上、胸前留下了痕迹。
沉默，直到苦笑一声打破沉寂。
“施主对此可满意？”
剑归鞘，影子仰天长叹。
“今日到此为止。但你必须答应从此三年不问世事，面壁思过。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情了。”略停，“三年太长了，就三月吧。你好自为之。”转向方丈，“大师自当教诲门下。今晚唐突，后会有期。”
方丈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施主但请慢行。请容少林献上一物，对伤者或有好处。”
影子接过送来的一个玉瓶，纳入怀中。
“请。”
方丈再次深施一礼。
“施主保重。”
影子走出少林，遁入了月光夜色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借着月光，眼力好而有心的人可以发现一个淡色的影子若有若无的飘动着，速度却能让人惊的跳起来，当然这个时候是绝不会有人吃惊的。
影子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没有半点的停滞，却忽然停了下来。
长长出了一口气，影子仰起头看着天上并不十分明亮的月亮，深夜的凉风吹来，让人觉得凉爽的同时隐隐有些寒冷的味道。
少林的灯光早已远远抛在了身后，但这夜色、月光却分明是一样的，影子不禁又叹起气来，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显得格外清晰。影子不禁又笑了，笑声同样的清晰。
笑声甫落，影子再次成为影子，向远方飘去。
“是该回去了。”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