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一匹马能有多重要?仅仅是这匹马本身,而不因为它和别的有什么联系。
一匹马?而已。
一个人呢?总比一匹马重要吧。)
“下雨了。”他喃喃自语着。
一到这种天气,他的脚步就变得奇怪起来,甚至刚才还摔了一跤。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时也是同样的天气,空中划过的闪电和隐约的雷声也是那个时候的。
就让它下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办法。人在遇到无法避免的事情时总会习惯起来的,不久以前他还很怕遇到这种天气,这个时候的这种日子又特别的多。
雨下得不大,时间长了也已经渗透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他几乎是有些艰难的向前走着,却不在什么地方停下避一避。有些事是不能避的,这雨或许正是他的“有些”。他也并不特别希望雨停下来,雨停了又能好多少呢?
下雨了。雨水把天空中的尘埃混合成污秽冲刷下来,先把人冲脏,再冲净。地面也会慢慢显得干净。可污秽并没有消失,它们去了哪里呢?
一个人
不管某些缺乏感情或是自认为缺乏感情的人怎么以为,大部分人的情绪有时会仅仅因为一个人而实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转化,这情况并不像他们自己认为的那样只发生在孩子身上和恋人之间。
他早已不是个孩子,也没有恋人。他走了很远的路,并不只是走了很远的路。他情绪最低落时也不过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叹两口气,其余时间他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到的状态。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过程,但是因为一个人,他走进了这个噩梦。他知道噩梦一定会结束的,所以他是昂扬的,不会退缩半步。
现在他到了终点,噩梦结束了,但却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那人不在,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身体瘫软下来,一切都不重要了,其实在他意识中一切早已不重要了,哪怕明明知道一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也无法让他有一点儿不想倒下去的意思。
很久以前也有类似的事情,但是他不曾走了这么远的路,而且,而且他还有他的马儿啊,当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他可以扶着他的马儿,他可以摸着他的马儿,他可以抱住他的马儿,他可以哭,可以叫,可以扯自己的头发,他的马儿都会陪着他,到他累得不能动了然后再能动了,他又可以和他的马儿一起走了。现在,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马儿,你回来吧。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意识了。
一匹马
他睡着了。因为他做起梦来了,似乎只有睡着了才可以做梦。
他又感到了吃苍蝇般的恶心,在梦中。
如果谁可以把生活中的大部分作为活着的理由,他一定比其余的人觉得幸福。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是这样的人,他只会因为很少的东西快乐。但是更久以前呢?
梦带回了那些他不愿想到的事情,也带回了他的马儿。他重又体会了他的一生。任何时候看到他的马儿都会使他安心,给他勇气,可现在不过是梦。
醒来
时间是怎样一种东西?究竟是一直以来就存在还是人所臆造出来的?总之自从它诞生后,人类就再也不能摆脱它的控制,或者是不能摆脱意识的控制。不能摆脱,最大限度只能是在一定意义上的忽略,然而这忽略有时又被用时间衡量着。
没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知道有多少时间被他忽略掉了,也没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知道时间会不会被他永远忽略,同样的没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关心这些,而所有这些他也不会关心,该醒来时他就会醒来,就像现在他没有醒来一样真实。
真实
他睁开眼,一轮圆月冷冷的照着,风冷冷的吹着,他也觉得冷,而且疼。身下的衣服还湿,让他难受,于是他站了起来。
好冷啊。他抖了起来,瑟缩的在风中站了一会儿。他看见了他的剑,捡起来握在手中,并没有感到暖和一点儿。他渴,饿,可是不累,也不困。他还能走路,也许还能为自己找到水和食物,有了这两样,一切也许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现在站在什么地方?他不关心,也许也不知道,他开始挪动他的双脚,和他的影子向同一个方向走了。
感触
从前他经常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小得什么也不会注意他。他走路和休息时常常看头上的天,天的边界总是看不到或者看不清,天上没有他的影子,在这样一个东西下面他有一种莫名的滋味。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那时他生活中有很多内容,却只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支点,就是他的马儿。
有一天,已经过去好久了的一天,下着雨,一群人踩碎了他的支点,他发现时他的马儿已经成了食物。他冲了上去,七天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杀死了它们,没有一点怜惜。之后他瘫软下来,等他清醒后面对的是死亡的惩罚,这时他第一次又看见了他的马儿。
就这样死了吧,他有些恐惧,却没有留恋,所以并不伤心。
(很多人相信在人的禀质中有些是天生的,所以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已经超过了多数人耗其一生所能达到的水平。如果相信这一点的是这人自己,也许可能是超乎寻常的自信造成了这些,可是一些人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任何类似的意识,某天却表现出令自己都惊异的一切。)
当他被带到这块土地上时还是个孩子,从来不主动向任何人讲话,回答问题时也是尽量的简短,有时甚至不顾是不是事实。他孱弱的身体和古怪的性格使他从来不必做任何事情,也从不做任何事情,一直到这成了习惯被每个人接受。他不快乐,也不愤怒,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泪水。无论谁做怎样的努力,结果也总是缺少变化,至多像一滴清水注入了一个烂泥塘,还不如石子扔进水中那样有清晰的反应。
他还有一点点人的样子,可能的情况下他总跟着一个人。他从不做任何事情,所以肯定不是一条狗。在这个人身边有很多这样的狗,他却不是。他还有一点点人的感情,也许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不经意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如果可以把这极细微的感情放大做些剖析的话,那应该是鄙夷。
从前的日子里,他经常可以看到人们幸福的样子。不管这个世界是堕落还是升华,总会有人可以感到幸福。不能感到自己的幸福,看一看别人的幸福也是令人高兴的。
真好,幸福真好。可是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幸福了,他看到的只有幸福的尸体。
死尸会幸福吗?或许它是以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幸福?爆裂的颅骨,腐烂的肌肉,脱落的毛发和牙齿,可能正在诉说着另一种幸福,我们无法体会的幸福?有时他就这么想,一直想到好累好累。
可是他从不曾给予谁这种幸福吗?即使在他最愤怒的时候?
“你以为你是头上顶着光环的神灵吗?”似乎也是好久以前了,有人这样对他说,“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既不能让死去的人再感受生的幸福,更不能让活着的人不再死去,甚至也不能使人活着的时候多一点幸福。他打碎一块石头,石头粉碎,可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还是真实
他已不饿,很快也不会渴了,因为他正喝着地面上污秽的流水。他已不冷,可是异常的困乏,他却不能再就这样子倒在地上。情况还是糟糕的很,他花费了几乎是所有的气力走进了这个地方,现在却要凭剩余的气力走出去。
他不渴了,站了起来,两脚互相踩了几下,眼睛有些向上的望着前方,他还想像一匹马那样打个响鼻,但现在他已经不感到孤独了。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剑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没有人是神,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很有限。
光环在他脚下闪动,他也不会是神,神的光环在头顶上。一团淡淡的绿色弥漫在他脚下的一小片地方,他一动不动的站着,甚至闭起了眼睛,像在沉思,他又想起了马儿吗?
他走的时候,大地上出现了一点绿色,其中甚至有蟋蟀的鸣叫,他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这次能持续多长时间呢?”
神与神圣
“神”是否存在?也许这一点只应在每个人的心底争论,但很少有人会完全否定世界上有“神圣”存在的吧。
“神”是一种信仰,一种力量,也许是一种象征,“神圣”只是一种描述。“神”也许都是神圣的,“神圣”却不宜用另外的词汇来形容,因为它绝对是神圣的。
任何生命都是神圣的,弱肉强食虽然是自然界的规律,却不应因此被看作是天经地义。如果真有神的话,它对生命一定是冷漠的,因为它是无所不能的,却不阻止世上的任何一件亵渎神圣的事情,所以它不配被称为是神圣的。
但是神依然有着神的力量,神圣的生命却很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和其它的生命,这就是整个人类世界,也是他的世界。
他对神没有任何的怨恨,因为他从不去想神是否存在。马儿死了,不是因为神不来救,而是他不在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却遇到一群肮脏的灵魂。当马儿换成了对他最重要的人们时,还是这个原因。他无法净化那些灵魂,但却能够提升力量,神圣的力量。
他不是神,他的光环在脚下,是神圣激发的,也为神圣而战。光环上面的,只是一个人,一个把后天的神圣和力量加到天生的神圣和力量上面,因此变得神圣的人。
往事
当天又下起雨来,他处在一种短暂的平静中。和着他奇怪的脚步,他想起了另一个雨天(也许还有第三、第四个雨天),宫殿里应该比旷野更加昏暗吧。他不能确定,因为他不在那里。不在那里?为什么他总不在?马儿死去时他像往常一样出去了,可那时为什么他没像平时一样待在那里呢?起码,起码他可以目睹一切的发生。为了这个理由,他是情愿付出任何代价的,因为事后的想象更让人受不了。
力量,力量,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力量,他甚至渴望冷落,渴望鄙夷,渴望平时遇到的一切,可是没了,都没了,只有尸体。怎么会没有疯掉,怎么也没有死掉,怎么了,怎么了……
从此以后他就很少激动,一如从前的沉默,天神般的庄严,石头样顽固。他不会躲,也不会逃,不必躲,也不必逃,他不留恋生命,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任何生命都是神圣的。
然而他终将倒下,因为他的力量总是有限。
(也许,生命可以,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