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路歌

天气出气的好。
他的眼睛有些想流泪,隐隐约约湿润了。这是种有些熟悉的感觉,让人想起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和事。
“何苦呢?”没有答案,一缕痛却在心底慢慢蔓延开,使他无暇想,更无法想了。
路,还在脚下。人,还在前行。不知这算不算一种行尸走肉。
过去的事情,似乎都很快;快来的事情,似乎都很近;最近的事情,其实又都过去了。目光短浅一点儿,我们就这样向某个终点去了。幸运的是,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因为我们而绚烂,最起码终点还可以显出些凝重。

一条大路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明亮而安静。偶尔有疾驰带起的灰尘,也很快消散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经意的对一切都注意起来,甚至路旁的一棵树,树上的一只鸟,鸟忽然飞走划过的轨迹。这些都显得清晰而不刺目。
这样一个时候,他听到了有人在咳嗽。
咳嗽有很多种,故意的咳嗽有着丰富的内涵,不由自主的咳嗽只代表着不适与疾病。现在是咳嗽的人在路边,一只手扶着一棵树,整个身体弯曲着,膝盖上还有一只手,一只病人的手,而且是老人的手。
老人也有很多种,对其他人来说一般会和“尊敬”、“怜悯”联系起来,前者令人生厌,后者令己生厌,然而这并不是说老人都是讨厌的,只是这世界本来就不是为“老”而设的。
也许是因为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走了上去,带着一点彬彬有礼的样子问:
“老丈,你没事吧?”
极普通而正常的场景,但在特定的人看来,他起码犯了几十个错误,而且都是致命的。如果咳嗽的人不是个病人,也不是老人,或者虽然又病又老可还是个要人命的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猝然出手,他一定很难避开。换句话说,他这样做实际上是把命交到了正在咳嗽的人手中,就看他要不要了。这一瞬绝对是个危机。
幸亏不是所有的危机都会造成严重后果,咳嗽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发出了一阵更强烈的咳嗽,一大堆液体溅了出来,其中一部分落到了他的腿上,同时咳嗽的人整个身体瘫软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同时也伸出胳膊,扶住了病人和老人,慢慢让他靠着树坐下了。

这是怎么了?
几天前他刚刚要觉得好过起来,今天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刚才他还起码还可以自由自在走他的路,想他的事,现在又被人像猎物一样围了起来。他到底作了什么?不过有一点他还可以确定,确定得任何时候都未曾动摇过,即使有,也只是一瞬,——他没有错。如果肯定是错了,错也不在他。
天气出气的好,他在生气。
“我什么也没错,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所以他今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所以他对围着他的人没什么好态度。有人问话,他不答,只是搀起了病重的老人,用一种自己听了都会感动的声调说:
“讨厌。”
然后围着的人就自动散了开去。他仍然搀着老人:
“看来是我多事了。”

“谢谢你,年轻人。”老人背靠树坐着,在咳嗽的间隙费力的吐出几个字。
“出手的是你不是我,我也没那么大本事。”他打了个呵欠。
“随便你怎么说,但你惹了一身麻烦。”老人苦笑。
而且是大麻烦,他明白。他又注意起天气和周围的环境来,似乎那些才是更重要的。刚才他忽然觉得很淡,一切都很淡,不淡的全都让人讨厌,现在也还是这样:树淡淡的,路淡淡的,老人的咳嗽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所以他没有再说什么,就站在那里,欣赏着淡淡的一切。
“回去吧,还来得及。”淡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此的熟悉,还透着一点点淡淡的亲切。他一惊,这不是老人的声音。
阳光淡淡的,天气很好。是谁?鬼吗?好亲切的鬼。他这么想时,嘴角甚至带了淡淡的微笑。可是,回去?什么意思?
老人没有说话,一直在咳嗽。回去吗?
回去?他忽然愤怒起来。绝不回去。回去干什么?如果他回去,那现在何苦要在这个地方。可是——
病人呢?无论他是谁,他都老了,病了,而且随时会再受到伏击。就凭自己,能帮得了什么?
病人又到底是什么人,该不该帮呢?
反正都已经帮了,反正还站在这里,反正也想不清楚,干脆看风景吧。于是天底下就有了这么一个在一个咳得很厉害的人旁边站着看风景的人。

温柔如刀。刀不远,所以温柔也不远。
什么是温柔?死。
再暴躁的人,死后也会温柔。
身体如思想般僵硬,生命如死亡般温柔。
这本该很有趣,也很严肃。
但不协调。如果再加上一个不住咳的老人,一个看风景的客人,就更加不协调。
使不协调变得协调也很有趣,却没有人做,也许是因为危险无处不在。但,不做,就没有危险吗?
但仍然没有人做。只有人等。
生命总会等待,但等来的却不一定是什么。
老人已不咳。客人已经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客人都已不耐烦,老人不是主人,但也不会再等。
老人动。
刀无奈。出鞘。折。
早一分钟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但一切已结束。
费尽心力,功亏一篑。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这滋味恐怕都够难受了。而且不仅仅是难受吧。
他忽然觉得非常恶心。
为什么非要糟踏这么好的天气呢?
为什么非要搞坏这么好的景色呢?
他甚至想点一把火,干干净净全烧掉。
如果不去珍惜,也干脆点儿好不好?
老人咳。现在与他无关,他要走了。
老人咳,咳得越来越厉害。
老人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随着咳嗽剧烈的颤动,犹如死亡对老人的召唤。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叹了口气,他也叹了口气:为什么影子会比人先叹气?

这世界上一定是先有鸡蛋后有鸡,就如同先有这个世界再有我们一样。
你若对蛋不满意,就换一只下蛋的鸡。你若对这个世界不满意,就好好改造自己——或者让自己强大以改变世界,或者让自己软弱以被改变。
当然也可以离开这个世界,这是早晚的事。当然,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已是老人。
老人小的时候,没有病,却有仇。
亲仇?情仇?
国仇?家仇?
老人老了,病得很重,有人寻仇。
老人不悔,他应仇而生,因仇而死,心中却已无仇。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前一句是当然,后一句是放屁。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有些仇,是绝对不能不报的。因为世上有天理。
天不可及,理不可废。因为这是人间。
有天理,却无天网。善恶有报,谁为之?
为善不为善己,是为大善;为恶不惮恶己,是为大恶。大善大恶,都不是旁人能造就或改变的。你大可为大善不得善终而扼腕,大恶不食恶果而填膺,但事实就是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向善者一厢情愿或是劝人向善者痴人呓语。
冤冤相报何时了?此时将了。
大善无悔。虽然生命只有一次。寂寞的生命。
老人死了,死前身边只有一个陌生人。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看着看着眼睛又湿润了,却说不清为什么。
对于他亲手埋葬的这个老人,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一切就像一场梦,永远不会再梦到的梦。
“我也是一场梦吗?”
当他以为她受了重伤,容貌也毁了的时候,他感觉就象是心中最痛的一瓣被剜了一下。但这不过是一次游戏,一次考验。
“这是谁的主意?”
他平静的问,心里却希望她并不知情。开始没有回答,她的笑颜却分明在说着什么。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又问了一遍,直到她也问:
“这很重要吗?”
他微笑,转身,结束了这个梦。
“我不需要。”
当老人掏出几张纸,他知道,那是一生的心血,但还是冷冷的回绝。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何苦对一个濒死的老人如此呢?他叹气,接过了那几张纸,在旁边坐下听老人诉说一些过去的事情。他相信老人,因为在生死关头都不对敌人下杀手的绝对是好人。
老人说话很困难,说的都是一些闲事,唯一和仇恨有关的一句话是“他们报了仇,以后大概能安心了”。
人都要死的。老人说不出话时,他就唱歌。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歌声中老人合上了双眼。

人总是要死的。一天的好天气,不过,天晚了。
天晚了,也许另一个梦又该开始了。